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昔日农村人的文化知识、历史知识和道德观念几乎全部是从戏台上得来的,所谓“高台教化”,正是指此。
过去,渭南农村经济落后,一个村庄里没有几家能供得起孩子念书,绝大部分是跟上私塾先生识几个字,认得自己的名字,便要与土地打交道了。文化生活十分贫乏,看戏自然是十分难得的享受了。在合阳,隔上几个月可以看到的是在民间被称为“小戏”的提线木偶戏,十来根橡加上几页席就可以搭成个小戏台,而人演的大戏则必须在戏台(也称“戏楼”)上演才行,所以只有那些相对富裕的大村子逢到庙会时才能请上一班子戏来热闹热闹,而且还要打上为某某神唱戏的招牌,名义是娱神,实质是娱人,所以过去农村的戏台都建在神庙里,面朝北,因为神殿南向,是正位。
戏台在过去都比较高,近两米甚至更高,为的是让后面的人能看得清楚。男人站在前面,妇女则坐在后面的方桌上,中间有一条通道,还拉上一条“界绳”,为的是男女有别。碰到唱戏时,不少人家便早早地把方桌摆在剧场里占个好位置。农村人有句俗话:“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瓜子,卖东西的是孝子。”台上的演员又唱又打,满台子跑,使出浑身解数,希望换来观众的喝彩,确实有些疯;看戏的人目不转睛,如痴如醉,时而流泪,时而欢笑,时而蹙眉,时而叹气,让台上的人牵着鼻子转,不是瓜子还能是什么?而那些戏台下卖踅面、卖醪糟、卖炒凉粉、摆干果摊子的开戏前早早地准备,戏散后人走完了才收摊,自然该谑称为“孝子”了。过去讲究“男女授受不亲”,青年男女平日没有接触见面的机会,而戏台下则提供了这种场所,于是就有了许多一见钟情、私订终身的动人故事;也有的真如戏中唱的那样一面之后再未相见,女的害了相思病;当然还有由偶然的机遇而成就良缘的,我小时候就听老人讲过一个“四两花生成夫妻”的故事。说是某村白日演大戏,有个女娃朝着前面的一个小伙子的背影喊:“哥,哥!”没人应声。女娃再叫:“哥”还没人应声。女娃便对那小伙子身边的人喊:“你给我把我哥叫一下!”那人用胳膊肘撞撞小伙子:“哎,你妹子叫你哩!”被叫的小伙子回头一望,把女娃闹了个大红脸!原来那小伙只是背影相像,却并不是她哥。小伙子知道女娃把人认错了,不想让女娃在多人之地难堪,便随口答了一句:“妹子有啥事哩?”女娃有些羞涩地说:“你给我称上四两落花生!”小伙子爽快地说:“行么!”便挤出看戏的人群,到干果摊上称了四两花生,递到女娃手里。就在这一接一递的瞬间,四目传情,闪出火花,女娃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这个外村来的小伙子说:“到我家去喝口水!”说完便走,小伙子紧随其后来到姑娘家。女娃喜欢上这忠厚老实的小伙子,觉得和他说说话比看戏要好得多,后面的结果当然不必多说。这位外村的小伙子是一个幸运儿,在那些封建卫道士们看来,男女之间嬉笑言谈,有伤风化,甚至多看一眼也是罪过。我还听老人说过有个小伙子到外村看戏,不经意间回头望了一眼,正巧被他身后一个本村人瞅见,以为小伙子是想看后面坐在方桌上的那些女眷,顺手便给了小伙一个耳光,恶狠狠地说:“戏在前头哩!”小伙子受了冤枉,心里实在窝火,挤出人群,到踅面摊上要了一碗踅面,端上往那一大片方桌跟前走。这也是合阳农村戏台下的一个风俗,人们端上一碗踅面或一碟凉粉给自己正在看戏的亲戚,叫做“端一碗饭”,以示亲近和关切,至于在稠人广众之间吃得满嘴红油实在有些不雅却并不去考虑。这位外村小伙子端着踅面从方桌之间的通道走来走去,嘴里还自语道:“刚才明明还在这里,咋不见人咧?”把那摆成一片的方桌转遍了,走到僻静处,圪蹴在地下把那碗踅面吃完,顺手把嘴一抹,吁了一口气,心里说道:“你不让我瞅一眼,我却把你村里这些婆娘的眉眼齐齐看了一遍!”这个小伙子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但戏台下也确实有那些不正经的歹徒,他们不是来看戏,而是趁机占妇人的便宜。特别是看夜戏时,台上挂的大油灯尽管有几条粗捻子,但仍照不到远处,这些人要么悄悄地捏一下女人的小脚,要么抹走女人手腕上的银镯子,女人们怕说出来丢人,只好吃个哑巴亏。
解放后,农村生活大大改善,但看戏仍然是最高级的文化享受。新社会提倡男女平等,戏台下再不是那种前面站男人后面坐女人的格局了,女人同样可以占据前面的有利位置。看戏时都提个小凳子,坐下来看,比过去站着舒服多了。一听外村唱戏,不管从地里干活回来再累再乏,拿上个冷馍边走边啃,就向戏场进发。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合阳东乡的坊镇隔三差五地来大戏,一唱好几天。不光本县和渭南的剧团常来,山西王秀兰的剧团和延安歌舞团也曾让群众大饱眼福。不管谁家的戏,我们那一伙戏迷朋友是每晚必到,一场不拉。坊镇离我们村五里路,来回步行十里不在话下,即就是二十里外的县城,三十里外的黑池,甚至二十里之外还要翻一架大沟的百良,只要来了好把式,我们那一伙用今天的话来说叫“粉丝”的戏迷也是步行前往,看完戏返回家中,往往是公鸡已经啼明了。不光是我们这些身强力壮的姑娘小伙子,那些四五十岁的老戏迷也和我们结伴前往。散戏回家的路上,还一边走一边评论演员的好坏。高手精湛的技艺令我们回味不已,而说到某演员的失误,大伙则笑成一团。六十年代初,《三打白骨精》一剧随着伟大领袖的诗篇走红全国,韩城剧团来坊镇演出,那功夫实在令人惊叹叫绝,不料戏演了一小半之时,那些迟到的人想往前挤,故意起哄,一时剧场大乱,人们全站了起来,戏演不下去了。组织者急中生智,命几个彪形大汉手持长竹竿站在台沿口朝人群狠命打下,观众都把小凳顶在头上抵挡击打。前面的观众坐下去了,这几个人跳到台下,继续挥动竹竿。等把骚乱弹压下去,挥竹竿的人已是汗流浃背,衣服透湿,看戏的则是满身尘土,一头汗水,我的一个同伴说:“把我头上打了个大疙瘩,再不看戏咧!”可是第二天黄昏他早早地就提着小凳,掂个冷馍,叫我出发。
“文革”的铁扫帚横扫“四旧”,传统戏是看不上了,那些充满火药味的宣传节目实在提不起人的兴趣。样板戏开头还觉新鲜,但老是那几出,便觉有些腻了。
过去在戏台底下看戏时,有些人嫌挤,旁边人便会说:“嫌挤坐到你炕上看去!”如今有了电视,真应了这句话,坐到自家炕头便可以看戏了,但我还是希望在露天的戏台底下重温昔日的旧梦,不过眼下,整本的大戏极难看到。这个“声”,那个“园”,名家唱段也好,经典折子戏也好,翻来覆去老是那么几出,观众已将戏词背得滚瓜烂熟了。如今已升格为爷爷奶奶的我们这些当年的戏迷们聚在一起,总喜欢回忆过去看戏的情景,这大约也是人老了的一种特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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